致信
亲爱的家人、朋友们:
死亡是人不可避免的结局,身后事是我们作为人的最后的一份自由。为此,我写下这份文档,阐述我对死亡的认识和对身后事的安排。我志愿成为一名纯粹的马克思主义者,当我的意志消逝,我便已不复存在;我不能决定你们是否遵从我的意愿,但我恳请你们考虑到爱与自由,尊重并理解我的想法。
我目前26岁半,没病没灾,大概率离死亡还有一大段距离,但身边人的去世给我很大的触动,因此有些事情还是早说清楚些的好。若干年后,我面对死亡的态度可能会有所转变,到时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修订,省去一些麻烦。但重点是“在此基础上修订“,希望我不会完全走到另一条路上去。
我觉得这种迭代更新的思路还是很重要的。十年前的我是如何看待死亡的呢?我不知道。16岁情窦初开的少年对死亡大概是没有概念的。或许也有呢?只因为没有记录下来,被遗忘了。
从现在开始记,也不算晚。老话说,种一棵树,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,其次是现在。
2023年3月
我对死亡的认识
我还年轻,按理说不该思考这样的事情。
但人总是会死的,有的人死得早些,有的人死得迟一些,有的人死得庄重些,有的人死得难看些,也就这样的区别。感性告诉我们,爱意东升西落,浪漫至死不渝;但理性说,我们不能证明明天的太阳仍会照常升起。
人一出生就开始朝着死亡迈进;但人的主观意志又在不断地抗拒死亡。
人生就像一条旅途,出生是起点,死亡是终点。我们知道邵武到光泽有30公里,却不知道出生到死亡有多少岁月。
我们从出生就被判了死刑,没有行刑日期。
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信徒,我主张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去认识和改造世界。在我们这个时代,”人会死“是客观规律,是绝对真理。发挥主观能动性不该是某些人主张的那样去曲解现实寻求自我安慰,而应该是做好准备,从容面对。
用个比较文艺的词,就是”向死而生“。
我面对死亡的经验
我对于死亡的认知,大多数来自于遇到的死亡。自我出生以来,在我的印象里,一共有四次,分别是我的小叔,我的外公,我的朋友老吴,以及我的大伯。
第一次:我的小叔
我15岁的那年,小叔在回乡的路上,乘坐的大巴翻车坠入河中,他因此丧命。(2·4福建邵武中巴车落水事故)车上死了一半的乘客,舆论轰动一时。不过我清晰地记得,全家上下都在操心小叔的葬礼时,我并没有什么感受,甚至因为父母都不在家而偷偷玩了两三天的电脑游戏。
我与小叔并没有什么交集,因此感情不深。
他在永安工作。我记得七八岁时去过一次。
叔叔有一个脑瘫的儿子,叫阿杰。阿杰不会动,躺在一个橘黄色灯的房间里,那里面除了一张床,就是一个大衣柜。他盯着天花板,旁人喊他,说阿拍来看你了,我走近瞧,他没有表情,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。我只觉得他可怖。他共活了10年,什么时候病情加重,哪一年离开了,我全无印象,只一直记得那双空洞的眼睛。
去永安的那个晚上,叔叔牵着我的手,我抬头看他,越过他的肩膀瞧见高高的路灯,他在我的眼里是一副剪影——这十多年来,父亲常常提起他,说他身材高挑,面容帅气。而除了照片,我对于小叔这个生动的人,实在没有太多印象。
叔叔常常被家里人提起,家里人也曾叹气,说他走得匆忙,一句话也没来得及留下。我想,如果他要留言,会说什么呢?会做什么安排呢?我不知道。
第二次:我的外公
2018年8月,我大学毕业并成为了一名大学生村官。
我刚报到,我的外公就撒手人寰——因为多年的矽肺病。
他是老煤矿工人。那个时代的井下工作,虽然有配备纱布口罩,但带着口罩喘气都费劲,何况在氧气含量不高的矿井里干重体力活呢?
外公爱笑,身材瘦小,甚至用“瘦骨嶙峋”来描述也不为过。小时候我常常住在外婆家,第一次看到外公光着膀子,肚皮凹陷,肋骨根根分明,像是假面超人里的骷髅战士,把我吓得哇哇哭。
说他像战士,因为外公力气很大。我们睡在一个小床上,我和外婆睡一头,外公睡一头,他喜欢用脚掐我:大脚趾和食指一齐发力,我用手都扳不开,他自称这是“老虎钳”。有一段时间我不愿意跟他睡觉,因为他掐得我很痛,外婆骂他,他也不恼,仍旧掐我。
他去世前几天,我到医院看他。他戴着呼吸机,身上连着各种各样的仪器,胸腔强烈地起伏,极费力地喘息着。看到我来,外婆呼喊他,说你看谁来看你了?他很勉强地睁开眼,迷离之中,眼里像是闪出了光,从唇缝里艰难地挤出"阿拍"两个字来。
母亲惊奇地站在一旁,说你外公已经糊涂了不认人,说你外婆是保姆,也不认得我们这几个子女了,唯独就认得你。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,忍着没有掉下来。
他的矽肺病从一期到二期,最终发展成三期,又加上肺气肿,最终磨灭了他。我母亲说,他是肺功能衰竭,被憋死的。
想起小时候,我中午在外婆家休息,晚上回奶奶家去睡觉。我们三个人躺在一张床上,透过木框的纱窗望着外面的大树,阳光透过绿叶,墙上斑驳。外公叫我“外孙狗“,是“吃饱了就走”,我很认真说我不会走的。于是外婆很高兴地搂着我亲我,甜甜地叫我”阿拍”。他只是看着笑。
我确实和外婆在一起,而外公他自己去另外一个地方了。
2018年初,外公就曾因为肺功能问题抢救过一次,当时医生判断只剩半年光景。那时,我正是大四下学期,几乎无事可做,成天睡觉玩游戏看电视,竟没去看他几次。每每想到这,就感到难受。
父亲教我,人总会纠结于过去的事。但事有不同,有的是遗憾,有的是后悔:有的事情,即使我们回到那个时间点,我们仍然只能作出那样的选择,走到那条老路,得到那样的结果,这是遗憾;而有些事情,是当时我们明明有的选,是我们选错了,这是后悔。遗憾可以释怀,后悔则伴随终身。
我总以为还有时间,没有想到那半年只是一瞬间。
第三次:我的朋友老吴
村官期间,我在和平镇朱源村工作,村委会里有个村委,大家都叫他老吴。这人五六十岁,身高一米五六,身形消瘦,爱笑,嗜酒如命。
镇里传他的轶事,说他拎着酒瓶子去开会,干部不许,于是他把白酒灌进保温杯带进会场,领导讲一句,他嘬一口,话从左耳进,从右耳出。走出会场,面容微醺,问他开了什么会?一概不知。
我与他有些私交。我住在和平新村的集体宿舍,他所在的村小组有政府集体搬迁的政策,也住在和平新村,他常常叫我去他家吃饭。
哪是什么吃饭呢?一瓶白酒,牛栏山什么的,再一盘花生米,一点凉菜,连白米都没见到一粒。
总的来说,他不爱做事,常推活儿,但并不讨人厌。
22年1月底,和平的同事发消息给我,问我知不知道老吴的事情。我以为老吴又不做事,被领导吊了一顿呢,谁知道他去世了。
我说老吴怎么就走了呢?同事说不清楚,只说是喝多了酒。我心里揣测,喝酒喝出大病了?但也不应该呀,去年(21年)10月我到和平玩,还看到他拎着酒瓶子晃荡,开心得很呢!
隔日到他家去吊唁,才听他儿子说,喝多了酒,仰面睡觉,吐没吐出来,就过去了。
虽然老吴这辈子没有什么成就,但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是快乐的,我觉得不难过。
第四次:我的大伯
我的大伯是2023年2月底去世的,原发性肝癌。
他是一个很复杂的人。他心地善良,经常帮邻居朋友们修理电器;但又碎嘴子,边修边啰嗦,教训人家不该乱用设备,导致反遭人嫌弃。他乐善好施,借了好多钱给朋友度过难关;但又识错人,借的是群赖皮,留下一堆死账。
我细想去,每个人都很复杂,只是我与他比较熟悉,所以知道的多一点罢了。
父亲说,大伯作为大哥,小时候不玩不闹,安安静静读书,靠着自己努力考上煤校(煤矿自办的技校),毕业后招工进煤矿成了国企干部,勤勤恳恳工作。20多岁时,有一次一个台柱倾倒,人家都往边上逃命,大伯却冲上去用腿硬撑,想阻止它倒下来。现实是残酷的,人力岂能撼动几吨重的水泥台柱?大伯的腿被台柱压断。后来,虽然恢复良好,但终身不能剧烈运动;人心是更残酷的,舍身之举被某些煤矿人当作笑柄,身心俱疲的热血青年从此没落。
他是煤矿第一个用腿硬刚台柱的,也是晒口第一个差点被虫子咬死的。
那时候医学不发达,大伯好端端的突发高烧不退,晒口医生各种手段都用遍了也不见效果。治疗了十天半个月,眼见日暮西山,大伯连遗嘱都写好了,最后家里人商量,死马当做活马医,雇了黄包车,来回30元,请来了邵武的医生。医生叫人把大伯扒光衣服翻看,最后找到了恙虫叮咬的痕迹,对症下药,十几块钱就解决了问题。但是大病伤人,损害不能恢复,大伯的身体又受一次重挫。
2021年,大伯被查出原发性肝癌。父亲说大伯总是熬夜,昼夜颠倒,又常被晒口的朋友拉去喝酒;七八年前,大伯在建阳经营液化气的时候就查出了肝损伤,当时又没注意,导致发展到如此地步。
2021年那会儿,家里人一共凑了50万元,希望大伯能够控制住病情。可惜,只一年半,大伯就离开了。家里人说,怕他承受不了,所以至始至终都没有告诉他真实的病症,只说是严重肝硬化。
在葬礼的流程上,父亲一直很淡定,直到要把大伯送入焚化炉,我们几人跪在铁栅栏外,做迷信的阿姨和家人们说,你们要喊他“着火了,快跑了”,父亲才刚嘶哑着喊出一声”大哥着火了你快跑“就再也绷不住,直跪倒在地上崩溃痛哭。
大伯生病以来,我看到电视剧般的情节——家人不敢告诉他真相,他以为自己会恢复。对此我思考许多。
我对死亡的预料
人很难安排自己的死亡。就像肚子疼想窜稀,不知道还能憋多久,能不能憋到家里;也不知道会窜几次,要不要吃泻立停;吃了还窜,要不要去医院,什么时候去?
绝症
如果没得治,你们讲实话,天塌不下来。反正迟早是要死的,还怕什么?我得好好花钱,我要游历山川,要去拜访同学朋友,不用担心未来了,就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,这是最快乐的时光。
意外
一鼓作气嗝屁了最安心,半身不遂最痛苦。所以如果不幸地出了事故,我挂了,你们得感到这是不幸中的万幸。要是高位截瘫躺床上,天天喝稀饭,背上长褥疮,求生不能求死不得,拖累一家,那才叫煎熬呢!
斗争
我这样的直肠子正义凛然之士,要是哪天帮人出头牺牲了,倒也算英勇就义。不过我也不傻,搞斗争是个长期的工作,随随便便出手,倒在小虾米手里,那可不值当!总之,你们不要难过,有心的要继续把斗争进行下去。
自杀
从上一条可以看出来,我是要搞斗争的。只有能别人搞死我,我不可能自己搞死自己。你们得帮我查出真相来,我可不是窝囊废。
我对后事的安排
先浅开个追悼会
别摆灵堂啥的,怪瘆人。
找个草坪,搭些帐篷,整点烤肠,点些奶茶,放点音乐,把我的朋友们都喊来,搞个快乐点的聚会,谈谈对我的回忆,这辈子多少次折戟情场,在职场里勇过多少次,提出过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,干过什么好事帮助过什么人。当然,说我坏话,我也不反对,你记得我就行。
给咱烧完撒喽
一旦宣布了我的死亡,就赶紧推去烧了,化妆啊、穿衣戴帽啊,都不要。
我的精神离去的那一刻,这副肉体也没有了什么作用,瞎折腾都是浪费钱。
烧完,如果那时候还有政策,就给我撒海里去。
现在搞海葬,政府给补贴,大几千呢!你赚了。
放弃老一套吧
我不信牛鬼蛇神,但你要是笃信那老一套,我得用你的方法开导开导你。
你自个儿看看,那陵园,要海拔没海拔,要风景没风景,屁大个山包,埋上千人,比tm集体宿舍还难受,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,我活着都看不下去,死了在那岂不更憋屈?千万别给我埋那里头。
逢年过节的你跑去那集体宿舍膜拜我,我又看不见,你路途还远,不值当。
海里的自由生活
你把我撒海里,搞不好我随着洋流就去美国了,混在他们香甜的空气里瞅瞅怎么个事儿;走一圈回来,再随着季风在内陆到处玩玩。你什么时候想我了,我都在你身边,多好呢!
把我埋在陵园,我只能是固态;把我撒海里,气态水带着我周游世界,这也是一种升华嘛!
真正意义上的四海为家,真正意义上的获得自由。
最后
向死而生的重点,不是”向死“,是”而生“。
我们对死亡心中有数,才能敬畏死亡。
我们因此不再害怕年华的逝去,而应该感谢——我们起码还有年华可以逝去。
我们应该更清醒地活在当下,认真地生活、认真地老去。
直到我们真正老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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