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奋力眨巴着眼睛,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。从零星几点,到串联成片,我甚至看到了银河——我想那应该是银河。
一次眨眼就是一次快门,一帧影像。可惜内存有限,我把幼时的记忆丢了大半。唯独不见一丝云彩的夜空,密密麻麻的星点织成的一张巨大笼网,那种压迫感,难以忘怀。是星光亮些,还是月光亮些?我不记得。我是餐桌上的小蚂蚁,脚下踩着花格子桌布,天上悬着菜罩,星光从菜罩的缝隙中撒下来;循着田埂路踉踉跄跄摸索着潜行,塑料拖鞋传来地上石头凹凸有致的触感,青菜的土腥味直戳进鼻子。
每天都有穿着灰色粗布制服的高大男人敲门送牛奶。橱柜里有一只带把手的高六角玻璃杯,母亲把袋子咬开一个小口,把奶挤在杯里递给我喝。纯牛奶的膻味令我反胃,但母亲并不依着我。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去开门接货,只有极少的几次,趁着母亲没空,我才能央求着高大男人,让我品一品草莓味的佳酿。
有一次,我甚至喝到了巧克力味牛奶,那会儿流行叫“朱古力”。纯牛奶的包装上印着白色的奶牛,青青草地,蓝天白云;草莓味把包装的留白换成了粉红的底色;朱古力味的咖色包装看起来最吸引人——前面两款都是白牛,这里成了黑牛。黑牛产的黑色牛奶并不使我恐惧,它就像一块德芙酒心巧克力,一杯悠扬的卡布奇诺,丝滑的口感,搭配浓厚的朱古力香气,交织着顺着我的口腔在我的鼻腔迸发,然后一齐冲进我的肚里。
没过多久它们又冲出来了。我嘴里往外喷黑色液体的恐怖画面吓坏了我母亲,一边责备我父亲,一边背着我去医院挂吊瓶。父亲也是倒霉,难得一次让他有机会发扬伟大的父爱,依着我喝点新口味,就出了乱子。争吵了二十年,他俩还没有对出原因来——是牛奶变质了,还是我体质不适合,还是我一口气喝太多了?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我对于巧克力颜色的食品都怀有深深的恐惧,尤其是黏糊糊的太妃糖,它就像有一堆触手的美杜莎,和我的牙齿纠缠不清,也许进了我的肚子里也会这样,把我的整个胃缠在一起。
我的胃被缠在一起了。觥筹交错,推杯换盏,对面坐着的那个本就面生,却呼地站起来,找了一堆恭维话,热情地要和我干杯。我的脑袋红得发紫,像地里刚拔出来沾着泥巴的地瓜。我奋力眨巴着眼睛,十几束目光注视着我,传统的礼节推搡着我,把手中美酒一饮而尽。身边一齐来的伙伴已经被人架走,他喝得太急,原本单手支楞着脑袋喘着粗气,不知几点几分,忽然一头栽在桌上。
我的胃被缠在一起了,又来一段恭维,我摇摇手表示喝不动。旁边的弄来一瓶牛奶,说可以解酒,保护胃。母亲坐在边上,告诫我要乖乖喝。我答应下来。一饮而尽,舌根发麻,尝不出味道。放下带把手的高六角玻璃杯,一圈宾客向我竖起大拇指,灰色粗布制服的高大男人坐在人群里诡笑。
我的胃被缠在一起了,眼前一片漆黑,嗓子发干发紧,我条件反射般腾起身子,手肘撑在床沿,把胃里的朱古力牛奶清理了个干净。全是发酵的酒精,没有牛奶。嘴里腐败的酸臭味填满了我的思绪,我失了力,呼喊着要水,瘫软下去。
躺在硬邦邦的田埂上,我奋力眨巴着眼睛,星穹笼罩着我。我看清了,是月光更亮些。土块硌着我的脊背,呼呼的凉风拂过面颊,不远处的溪流冲刷堤岸传来沉闷的水声,踩着塑料拖鞋的小男孩正循着田埂路踉踉跄跄向我跑来。
山可唠
2023年10月2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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