才走到店门口,就听见店里小哥热情地吆喝起来:“绿茶和四季春茶一杯,少冰少糖,加脆啵啵!”他知道是我来了,“哥哥,这边扫码付款。”
两杯纯茶八块钱,各加一份脆啵啵,拢共才十块,既满足了我的嘴巴,又不损害我的钱包,“少糖”的选项还能给我的健康留一分面子。
我偏爱蜜雪冰城,这是大学时候就养成的习惯。“没喝过一点点,没吃过海底捞,就算是白上了一道大学。”曾经大学生之间流行这样的说法,当时大学城里没有这些“高档消费”,有人专门组团去城里贡献GDP,我嗤之以鼻。于是就有流言讲,说我从未吃过海底捞,从未喝过一点点。每每被问及,我都一本正经承认:本人确实没吃过海底捞,没喝过一点点。
我平日里穿着朴素,不修边幅,吃穿用度都节省——夏日纯色T恤牛仔裤,冬天大皮帽子羽绒服,衣橱里没有春秋,打扮与时尚绝缘。不少人恐怕以为,我这从南平山沟沟里来的“阿北仔”是个穷光蛋。我很长时间没有发现这件事。毕业之后,有次几个朋友谈论到借钱的话题,他们高谈阔论东家的债西家的利,我才回想起来,大学朋友那么多,却从未有人找我借钱。出门旅游AA费用时,他们还想着照顾我些。原来是这样。朋友听了我的想法,表示同意,谁也看不出我这头野猪居然镶着金牙。
给人写网页系统、拍婚礼、做家教赚到不少钱的那些日子,我还是自顾自去喝蜜雪冰城。
闽江学院东门口就摆着一家,大约是2016年时候开起来的。没错,那时候我大二。那个门店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大号铁皮壳子,招牌却十分鲜亮,突显格外生机。店员是一个青春的鹅蛋脸姐姐,带着一点雀斑,总是笑脸迎客,我很喜欢。每次去东门吃饭,我照例就要一杯冰鲜柠檬水,一支甜筒,合六块钱。一来二去,她每次远远看到我来,就转身去打甜筒,有几次我不太想吃,看她已经出手,不好意思拒绝,只好付了钱。那时候暗戳戳地想,我要是女孩子就好了,可以借口这几天不方便,不能吃冰的。可转念一想,我要是女孩子,可就真不能吃冰的了,不划算,还是当男孩子好些。
我骨子里不甘落后潮流。我像个巨婴一样在海底捞被服务员安排得明明白白,浑身不自在;一点点的奶茶我觉得齁甜,半糖都齁甜,每一款都齁甜。但起码有一点是好的:再有人问起,我可以挺起胸膛说,本人吃过海底捞,喝过一点点。以此证明大学没白上。
毕业后,我到了乡下工作,隔三差五才能进城喝奶茶。有时要帮乡下的朋友们带几杯,又有通勤时间的考量,不能总是在同一家买;奶茶店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,这边开了那边倒,总是见到生面孔。我有时能勉强记住些店员,但不能强求他们记得我。
2020年年中,由于在筹备摄影工作室,我三天两头往城里跑,几乎天天住在城里,成了楼下一家蜜雪冰城的常客,但照例还是喝纯茶。那有个极气质的小妹,穿着短袖热裤,戴着蜜雪冰城的围裙和帽子,止不住连轴转,既要做茶又要点单,瓜子脸,大眼睛,高鼻梁,直角肩,A4腰,铅笔腿。“哥,你奶茶好了”,她把奶茶递给我,发现我正看她,冲我羞涩地笑笑,转身又去忙碌。
店长是一个三十多岁一米八的黄土色的糙汉子,热情地叫我加店里微信,不要走外卖平台,微信下单满20元免费送上楼。我扫了二维码,他叫“暗夜幽殇”,头像是他的女儿,朋友圈背景图是他年轻时和老婆年代感满满的艺术照。看来这是一个曾经杀马特的顾家男人。我并不满足于此,绕着街走了几圈,两杯纯茶下肚,思忖再三,又绕回来再买了两杯,艰难地挤出几段俏皮话来,大意是如果有如此漂亮的店员给我送奶茶,我愿意出双倍价格。
没有人指望这个穿着纯色T恤五分裤,踩着拖鞋梳着邋遢头,带着半脸子痤疮印记,扭扭捏捏语无伦次的男人会掏双倍钱喝蜜雪冰城,但最终我还是如愿以偿加上了文婷的微信。她是打暑假工的学生,还没有成年。我们简单聊了聊,她说太忙,工资太低。没有多久,不知为何她不再读书,去了赫本酒吧上班。我从她的朋友圈里了解到有钱人的世界,那是由598起步的卡座,9998起步的洋酒和至少五位数的消费套餐组成的天上人间。别说我是一只镶着金牙的野猪了,就算我是个金猪,也消费不起呀。后来她妆容也变了,走上了性感的路线。我们现在还加了微博好友,只是不怎么交流。看她找了一个不错的男友,不知道现在在做什么工作。
2020年8月,我换了工作地点,到了光泽最偏远的乡镇去,进城要1个小时,回到家要2个小时。于是我很少外出,只窝在乡里当土包子。
乡里干部之间有请客喝水的风气:饭后一群人途径了小卖部,有一个人挑起话来,要么是前几日打牌得了彩头,要么是工作上谁帮衬了他,或者干脆什么理由也没有,就决定请大家喝水。于是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就进店消费去了,这个拿冰棍,那个拿饮料,有的还要拿点辣条饼干等小零食,这八成是打牌输了的那位,要多拿点回来。于是金主苦哈哈地结账,大家开始饭后的散步。边走边吃,散一年也瘦不下来,于是到乡里工作的都胖了。也就是这样,我独爱喝绿茶的习惯被大家掌握——三块500毫升的也行,五块1000毫升的也行(我发现大多地方卖四块钱),不挑,但得是统一牌的。康师傅牌的,今麦郎牌的,以及其他的一些牌子,虽然价格相当,但口味不好,和一点点牌的奶茶一样,齁甜。
有人请我帮忙拍新闻,写新闻稿,修电脑,就给我带一瓶统一绿茶喝,或者允诺我,做完事情带我去小卖部买。我也常要拜托他们提供新闻线索,做团委材料等,礼尚往来,“君子之交淡如统一绿茶”,这成了我们维系关系的重要纽带。
那个小卖部也清楚我的需求,有时我还没打开冰柜门,老板就喊起来,没有了,明天就去进货,你明天下午来买。那是个六十左右的老男人,国字脸,毛发花白,眉尾上挑,有几根眉毛垂到眼睑下来,我都担心他会不会被眉毛迷了眼。有个二十多的儿子在深圳打工,做摄影的,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。他和他老婆守着这个店,卖杂货、做手工,他还给乡里小学看大门。
二人养了一只哈巴狗,既可以解闷,也可以消灭剩饭剩菜,还可以卖狗崽赚钱。它浑身是卷曲的淡黄色和白色混杂的毛,扁平的圆形脸,身形上带着点土狗修长的样儿,有十多岁了。十分通人性,会按时上下班——早上拖着老男人来店里开门,晚上十点催着老男人关店回家,还知道过马路,知道看人脸色。
我眼瞅着它日渐垂暮,经常躺在路边晒着太阳睡大觉。老板说这哈巴狗原本一胎能生五个,现在只生一两个了。考虑到留后的事儿,于是留了一只狗崽养着。这崽子长着土狗的尖脑袋,哈巴狗的扇形软耳朵,全身均匀深黄色不打卷的直毛,唯独四只爪子穿着“白脚套”,奶声奶气地哼唧唧,非常讨人喜欢,我还拍了些照片,落款是2021年6月6日。结果没出两天,去小卖部买绿茶,就不见它的身影。一问,躺在马路上睡觉,被车压掉了。
它就躺在老狗身边睡觉,老狗更靠近人行道些,它靠着路那一边。小汽车开车不看路,直接轧了过去。等老板从店里出来,小汽车早跑得没影,狗崽子压扁了半个身体,拖着后腿,哼唧唧叫着往店里爬,内脏全压坏了,伤口往外淌血,很快就不会动了。老狗一直舔它的脸,不见它起来,急得直往老板身上扑,但老板也是回天乏术。我看向老狗,读不懂她的表情,只看得出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浑浊。后来许多天,老狗明显消瘦了一圈。
去年年底,我照例去小卖部买绿茶,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狗崽,差不多刚满月。外面捡来的,老板说,这狗看到他就跟着他走,一路跟到店里,老狗也不排斥它,就这样留下来养着。
2月初我被进城工作。大半年来,有时回乡里办事,也只是去小卖部买瓶绿茶就匆匆地离开,看到老狗躺在那里,没见小狗,不知道怎么回事。
“叔叔,你的奶茶好了!”我漠然抬起头,才发现是在喊我。柜台后面的小妹直勾勾盯着我,我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,起身去领取我的两杯不含奶的奶茶。
“小妹,你多大了,是暑假工吗?”我娴熟地插入吸管,嘬了满口脆啵啵,一边嚼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。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妹子,一米五几,小脑袋,鹅蛋脸,皮肤白皙,满眼无知的纯真。我深知边吃东西边和人说话是不礼貌的,提问也应该秉承认真的态度,但我想将我略带冒犯的提问变得温和些。
显然,她被我吓了一跳,呆滞着没有回答。她兴许以为,要为刚才不耐烦的神情负责任了,我也许要去找店长,告她一个服务态度恶劣的罪名。不远处的一个男人靠过来:“哥哥,她今年18,刚毕业的,怎么啦?”我打量了一眼,二十出头的年纪,一米六多的个子,黑黝黝的肤色,瓜子脸带着痤疮和雀斑的印记,理着寸头,一片黑色中露出不大的两只眼睛,两排雪白的牙齿咧得正欢,和木讷的妹子组成了一对反义词。我猜测妹子还没有成年,只是来打暑假工。看他努力赔笑的样子,我才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毫无表情,显得一脸臭相,把人吓到了。
我哭笑不得:“好吧好吧,你18岁,我27岁,叔叔就叔叔吧!”我想向她解释,不是我不理她,我只是不知道她在叫我,却成了这个效果。话说出口,我越发觉得尴尬,拿了奶茶转身就走。
出了门去,后背忽然传来一阵寒意。转过身去,店长和小妹正茫然地看着我。
山可唠
2023年10月30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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